7月16日,中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正式上線啟動,發電行業2162家重點排放單位首批被納入全國碳市場,年覆蓋約45億噸二氧化碳排放量。這一巨大規模之下,中國碳市場一經啟動便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碳市場。
碳市場與人們熟悉的股票等市場有何不同?中國的碳市場是如何設計的?中國未來會成為國際“賣碳翁”嗎?針對這些問題,清華大學能源環境經濟研究所所長、全國碳排放交易體系總體設計技術專家組負責人張希良接受中新社“中國焦點面對面”專訪,進行權威解讀。
中新社“中國焦點面對面”專訪清華大學能源環境經濟研究所所長、全國碳排放交易體系總體設計技術專家組負責人張希良。中新社記者蔣啟明攝
訪談實錄摘編如下:
什么是碳市場?
中新社記者:碳市場是什么?它和我們熟悉的如股票市場等有何不同?
張希良:碳市場(運行)的基礎是政府發放給企業的碳排放許可,也叫配額。一定時間內,企業實際的碳排放量不能超過其所得到的排放配額,這就叫碳排放履約。
不同企業之間的碳減排表現也不同,有的企業有多余的配額或許可,而有的企業不夠。碳市場就提供了一個交易平臺,讓(不夠的)企業購買配額進行補充,從而實現履約,(配額多的)企業則可以賣出多余配額,獲得一部分收益。
所以,碳市場的交易實際上是配額的交易,也就是國家發放的碳排放許可的交易。而買股票可以變成一個企業的股東,所以股票市場的交易實際上是一種企業所有權的交易。兩者有本質不同。總體來說,碳市場是一個幫助國家實現碳減排目標的政策市場。
中新社記者:誰可以在碳市場進行交易?
張希良:碳市場首要的交易主體是企業,特別是碳排放大戶、重點排放單位。未來這一范圍可能擴大。生態環境部相關文件明確,適時增加符合交易規則的投資機構和個人參與碳排放權交易。這樣可以提高市場影響力,改善市場流動性等。
資料圖:石家莊市河鋼集團碳資產管理有限公司。魏清源攝
中新社記者:碳市場的激勵機制主要在哪些方面?
張希良:碳市場的激勵機制首先來自碳價。碳價會影響產品生產或者服務提供的成本,最終影響產品和服務的價格。受碳價影響,產品或者服務含碳量越高,價格就會越高,含碳量越低,價格就越低。這就會創造一種機制:讓消費者更傾向于選擇碳排放較低的產品或服務,從而鼓勵低碳產品和服務的生產和消費。
此外,還可以通過碳價,鼓勵企業做碳減排方面的技術創新。一個產品如果含碳量低,在市場上會更有競爭力,價格也會更有競爭力。
碳減排不是“免費的午餐”
中新社記者:目前,中國碳市場中對碳價的定價是如何考量的?
張希良:碳市場的基本盤還是要看國家發放多少配額。如果國家發的配額比較少,總量設定少,碳價就會相對較高,發放的配額多,碳價就會比較低。
決定碳價的一個關鍵因素就是國家的碳減排目標是不是嚴格、國家期望碳市場發揮多大作用。
中新社記者:您提到碳市場的激勵機制來自碳價。但企業實現碳減排需要一定成本,對企業來說,通過碳減排來降低產品的碳價會不會不劃算?
張希良:我們必須承認,碳減排不是“免費的午餐”。引入了碳價以后,肯定會增加一部分企業的成本,特別是碳減排表現不好的企業。這些企業可能需要額外購買配額才能實現履約。這就體現了碳市場對減排不力企業的一種懲戒作用。但需要看到這是短期的。長期來看,碳價會激勵企業進行技術創新,有助于降低減排成本。
資料圖:2018年12月27日,中國首個百兆瓦級熔鹽塔式光熱電站在甘肅敦煌建成。楊艷敏攝
未來中國碳市場規模超70億噸
中新社記者:據官方透露,碳市場先期啟動納入發電行業僅僅是第一步,未來會逐步擴大市場覆蓋范圍。您預估,碳市場的規模有多大,未來潛力幾何?
張希良:全國碳市場從發電行業開始,目前規模已經超過40億噸。在中國,碳排放主要來自兩個行業,電力和工業。未來碳市場覆蓋范圍將進一步擴展到如:鋼鐵、建材、石油、化工、有色金屬等工業行業,最終年覆蓋二氧化碳排放量會超過70億噸,占到全國碳排放量的70%以上。
資料圖:青海光伏發電項目基地。張海東攝
中國碳市場將為發展中國家提供借鑒
中新社記者:早在2005年,歐盟就已著手建立了二氧化碳排放交易體系,現在歐盟的交易體系已經日趨完善。中國碳市場在設計時參考了哪些國際規則?
張希良:目前國際上大約有30多個國家和地區已經或計劃采用碳市場的機制來進行碳減排,其中,歐盟和加州的碳市場相對成熟。中國的碳市場在設計和發展過程中是非常開放的,注意借鑒國外經驗。
例如:歐美碳市場的建設是采取分階段的方式,并不是一開始就特別完美,而是逐步改進的。中國的碳市場也采取了這種方式,一開始在5個城市、兩個省搞了7個試點,為國家的碳市場發展提供借鑒。
另外,立法對碳市場的健康運行是非常關鍵的。碳市場涉及經濟活動,最后有些問題也要通過法律來解決。中國在這方面也是很積極的。
中新社記者:跟歐美等國家相比,中國的碳市場有哪些創新?
張希良:首先,中國碳市場在起步時并不是基于總量的碳市場(mass-based)而是基于強度的(rate-based),這樣能盡量降低企業的成本,并將其對經濟的影響降到最低。
從碳排放控制(方式)上來說,(一直以來)中國也是以強度控制為主,總量控制為輔的,目前正轉變為以總量控制為主。這與中國當前的經濟發展階段和國家應對氣候變化的大政策也是相協調的。
此外,中國碳市場建設面臨一個很大的挑戰在于電力市場化改革尚未完成。中國大部分電價還是由政府決定的,電力行業如果需要額外購買配額,是會增加成本的,但這一成本無法通過電價的價格機制傳導到用戶端,所以很難完全通過市場機制來實現碳減排激勵。所以,在碳市場設計時,特別是在核算高耗能企業的排放時,除了核算其直接排放以外,也核算和其用電用熱相關的間接排放,以彌補電力市場不完善造成的一些影響。這些也將成為可供發展中國家借鑒的經驗。
資料圖:藍天白云下的浙能長興仙豐光伏電站。朱將云攝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評價中國碳市場的水平?
張希良:中國碳市場啟動以后,碳價大約在每噸8美元左右,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水平。據測算,目前中國全經濟尺度的邊際減排成本大概是7美元。碳市場若要發揮有效作用,碳價應該大于或等于7美元。目前碳價已經高于這個水平,是一個有效的碳價。
歐盟碳市場是全球公認較為成熟的碳市場,目前碳價在每噸50歐元以上。但別忘了歐盟碳市場中間有七八年的時間,碳價一直徘徊在每噸3歐元至9歐元的區間,比較低迷。
將來,邁向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目標,中國經濟全尺度的碳減排成本也會有所增加,所以碳價還有上升空間。我們預估,“十四五”期間,中國碳市場的碳價可能在每噸8美元至10美元左右;“十五五”期間,碳價可能進一步升至每噸15美元。
目前,除中國外,其余發展中國家還沒有建立碳市場。中國碳市場建設的一個很重要的價值在于其為廣大發展中國家提供借鑒。
中國能再做國際“賣碳翁”嗎?
中新社記者:近期,有外國專家(官員)建議中國、歐盟和美國三方率先形成一致的碳定價機制,您覺得現在是否具備這個條件?中國的碳定價如何與國際接軌?
張希良:從理論上來講,建立一個全球的碳定價機制,對全球碳減排、應對氣候變化是非常重要的。《巴黎協定》第6條中就有關于(以)全球碳定價、全球市場機制等實現減排目標的專門安排。一些發達經濟體,如美歐等,邊際減排成本比較高,有了這個機制以后,就可以通過碳市場在邊際減排成本較低的國家購買配額實現減排。比如,歐盟可以到柬埔寨、越南、印度等國去買配額。這樣全球范圍內的碳價可能會被拉平。一些發展中國家,也能通過賣配額得到一部分收入。
但技術上來講,中國、歐盟、美國的碳市場要實現鏈接是很難的,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個人認為,碳市場建設的關鍵并不在于是否把它們鏈接起來,是否實行同一個碳價。更為重要的是讓盡量多的國家,盡量多的地區建立碳市場,利用碳價機制。
中新社“中國焦點面對面”專訪清華大學能源環境經濟研究所所長、全國碳排放交易體系總體設計技術專家組負責人張希良。中新社記者蔣啟明攝
中新社記者:未來中國還能做國際“賣碳翁”嗎?
張希良:過去也有CDM即清潔發展機制,彼時中國曾是這一機制下,碳減排指標最大的賣出國。這對中國可再生能源產業,特別是風電和光伏的發展起到過很大促進作用。但現階段,中國在碳市場方面與歐盟、美國等的合作不再強調中國企業賣配額了。因為中國自身面臨很強的國際履約義務。包括中國提出的“3060”雙碳目標等,實際上很有挑戰性。所以現階段,通過賣配額來得到收入,并不是中國的訴求了。
2021年綠色與安全港口大會上,天津港集團聚焦“雙碳”目標,將天津港C段智能化集裝箱碼頭打造成為人工智能“零碳碼頭”。天津港集團供圖。
中新社記者:未來森林碳匯,如何通過碳市場轉化成“金山銀山”?
張希良:綠水青山如何轉化為金山銀山?碳市場會起到直接作用。樹木、草地等有碳吸收能力,可以被開發成森林碳匯的項目,然后將其放到國家碳市場里去抵消(碳排放),這就直接變現了。未來這可能成為綠水青山轉化成金山銀山的一個快捷通道。從國家層面看,在設計碳市場抵消機制時,也會優先鼓勵森林碳匯項目,企業通過購買森林碳匯項目而非配額也可以實現碳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