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底,國內八個現貨市場試點投入模擬試運行。英國劍橋大學能源政策研究所副所長、劍橋大學賈吉商學院商業經濟學教授Michael Pollitt再次到訪浙江、廣東等試點。7月12日,Pollitt在英國駐廣州總領事館就目前國內市場的進展、煤電機組淘汰、電力規劃發展趨勢等話題接受了記者專訪。
Pollitt認為,目前國內的電力改革取得了明顯進展,但還未能全面實現經濟調度,而這是電力市場能給社會帶來的最可測量的紅利之一。
對于當前煤電遭遇市場淘汰的情況,他指出,可以考慮適度留存市場紅利,補償新建燃煤機組,直至其收回擱淺成本,當然也可用稅收等其他方式進行市場外補償。但并不推薦建設容量市場,因為容量市場本身極易受到行政干預。
同時,他也提到,如果市場能夠釋放、積累價格信號,將對難以預測的投資需求起到很好的指引作用,政府相關主管部門可用于輔助決策。
以下為經過編輯的采訪實錄。
市場終將走向經濟調度
記者:2017年8月,中國選定了八個省區作為首批電力現貨建設試點。到2019年6月底,八個試點均進入了模擬試運行階段。哪個省區的改革令您印象深刻?為什么?
Pollitt:八個試點因為電源稟賦和用戶結構不同,有著不同的市場建設條件。其中一些試點進展令人欣慰,但還有很大的前行空間。就進展速度、透明程度、結果和方向等方面看,廣東依然是最有意思的市場。中長期年度、月度交易市場的建設,以及現貨市場進入真金白銀試結算階段,都令人印象深刻。
記者:國內大部分省區或多或少都參考了美國PJM市場模式。選用這種市場模式有哪些前提條件嗎?
Pollitt:PJM的其中一個重要特征是需要精細的監管。負責監管PJM市場的相關機構每年都會出具長達700頁的詳細監管報告。而在單一價格系統中,監管顯得要簡單許多,運營商可以在內部完成系統管理。對于中國來說,認識到PJM市場背后的制度設計才是最重要的。
記者:您認為未來這些試點地區需要關注什么?
Pollitt:未來一定會發生,但目前還沒有發生的一件事是發電機組的經濟調度,特別是煤電的經濟調度。這是建設市場、運用市場信號做決策最重要且可見、可測量的優勢。
記者:您如何評價當前電力零售市場的發展?特別是廣東和浙江兩地。
Pollitt:目前我看到的是,浙江尚未啟動真正的零售市場,而廣東的零售市場已經有了相當數量活躍的零售商。但就像我在之前的論文中提到的,廣東花了很大的力氣來培育零售主體,而他們并沒有真正在做電力零售,實際上他們做的是能源服務,與其說是零售商,不如說是咨詢公司。終端用戶如果能夠從零售商處買電,且零售商能夠進入到完全的競爭狀態,那將是一個更大的進步。當然,這涉及到電網企業如何公平參與零售競爭,雖然在體制機制設計上有一定難度,但值得深入考慮,而且完全是可以實現的。
市場機制應當鼓勵省級和區域市場價格相互影響
記者:未來我們如何推動清潔電力通過市場在省間配置?從目前的情況看,從省級市場擴展到區域依然存在不少難題。
Pollitt:政府組織是基于行政區域劃分而非電力系統分布,這一點是我們必須接受的現實,尊重這個現實也是完全正確的。南方區域顯然對省間能源市場的交互已有計劃。
目前中國正在經歷的事情和歐洲有相似之處。歐洲剛開始時也想一步到位建設一個統一電力市場,但歐盟很快就意識到難以實現,市場建設應“自下而上”,先啟動國內市場。現在我們已經有了一個統一的日前市場,路徑被證明是正確的。
歐洲與中國不太一樣的地方可能在于,歐洲各國間的物理網架聯系沒有中國這么緊密,但也存在一些聯系緊密的國家,比如丹麥、荷蘭和比利時,還有一些更小的國家,這些國家非常樂于將國內市場擴展至周邊,因為獲利良多。我認為從省間交易開始推進省間市場是一個不錯的嘗試。
記者:省級市場發育起來后,市場對外來電對省內電力價格的影響往往比較擔心。
Pollitt:省間交易的價格就是應該影響省內。比如云南枯水期時,廣東的電力價格應該較高,豐水期應該較低。機制應該鼓勵有能源交互的省份間的市場價格相互影響。
人們擔心的是價格的波動而非不可預測。實際上,兩者都不必太擔心。隨著交易頻次的提高,數據逐漸積累,價格的預測水平會顯著提升。而隨著省級市場和區域市場交互不斷增加,價格反而會穩定下來,因為交易范圍更大,波動可以被平抑掉。
容量市場容易受到行政干預
記者:隨著電力市場的發展,一些發電機組面臨淘汰,特別是國有煤電機組。有些已經申請破產清算。您認為從管制走向市場競爭的過程中,該如何覆蓋發電機組的擱淺成本?
Pollitt:上世紀90年代這在美國是件大事。他們從管制時代走向去管制,發電廠面臨固定收益受損的風險。在市場開啟時,政府允許電廠向用戶征收擱淺成本。如果市場價格下降,用戶未必能立刻享受到全部紅利,有一部分要返還給電廠,直到電廠的擱淺成本回收完畢為止。不過美國大部分電廠都是私營公司,而中國大部分為國企。是否用這種方式實際上是政府的一個選擇。如果我是中國的用戶,是愿意持有國有企業的名義股權還是享受實實在在的電價紅利呢,選擇不言而喻。政府可以考慮一個折中的辦法,區分那些進入市場還沒來得及收回固定成本的新機組,給他們設置一定的擱淺成本補償機制。
記者:有不少學者和業內人士提出建設容量市場來緩解這個問題,并體現將來煤電的備用價值。
Pollitt:我不認為容量市場是個很好的辦法。容量市場是為未來數年的備用容量定價,但事實上電力系統運行中真正重要的是短期備用資源。許多容量市場真正運作起來未必能達到想象中的效果。政府對容量的多少,以及容量市場的規則有著很大的決定權。比如有一個在建風電場需要氣電機組配合,容量比例不一定是1:1,但是是多少呢?決定權在政府手中。一般來說,政府總體上不希望容量投資太多,但也要權衡給哪類電源更多投入,這意味著容量市場很容易被“行政化”。
電力投資規劃或將走向“去中心化”
記者:中國正進入能源“十四五”規劃階段。隨著電力市場的發展,電力規劃與市場之間如何相互影響?未來5年規劃方式會面臨什么樣的變化?
Pollitt:如果電力市場能夠提供真實的短期價格信號,即可用于指導中長期投資,包括輸配電網、電源,特別是為新增煤電的規劃提供指引。在中國,煤電需求難以準確預測,如果有較為完整的市場價格信號輔助決策,政府則可以把更多精力集中到可再生電源的規劃上。煤電整體走向市場。投資者會根據市場需求變化做出反應,一些人可能會比另一些人做出更明智的決策。在需求預測難度日漸提高的情況下,這種“分散型”的投資規劃是個趨勢。如果政府能明確未來的需求,可以繼續采用集中規劃,如果不能,就應該聽取市場信號。